家風是一個家庭的精神內(nèi)核，也是一個社會的價值縮影。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(diào)，要弘揚中華傳統(tǒng)美德，加強家庭家教家風建設(shè)。為弘揚“湖湘芳草”、傳承“湖湘廉脈”，推動新時代黨員干部自覺修身齊家、帶頭樹立良好家風，即日起，三湘風紀與《新湘評論》雜志社聯(lián)合推出“傳承·湖湘好家風”大家談系列文章。
家風清正 福澤綿延
唐浩明
湖南自宋代開始，便成為理學傳播的重鎮(zhèn)，近代以來更因各種因緣巧合，而出現(xiàn)一大批頗有聲望的大家族。這些家族都有自己的家教家風，它們對延續(xù)家族的繁盛，起著引導(dǎo)與保障的作用。
一、受湖湘文化的影響，湖南士大夫家庭的家教家風，有以下幾個共同的特點。
其一，重視家庭教育。家庭教育的主導(dǎo)思想，是以儒家學說為主體的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，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先圣先賢的教導(dǎo)。
其二，十分看重讀書。讀書是一個家庭中最重要的事情。湖南有句俚語：“養(yǎng)崽不讀書，好比養(yǎng)頭豬?！敝档靡惶岬氖?，許多經(jīng)濟條件較好的家庭，女孩子也能讀書受教育。湖南近世出現(xiàn)不少優(yōu)秀的有才華的女性，原因就在這里。身處高位的官員，出于重學的觀念，在從政的生涯中，都熱心教育，捐資辦學。如左宗棠于陜甘總督任內(nèi)在西北興辦各種義學義塾三百多處，彭玉麟將一生的積蓄捐出來在家鄉(xiāng)辦船山書院，胡林翼則在益陽建箴言書院。打下南京后，曾國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辦金陵書局，捐銀三萬兩，用來刊刻船山遺書。
其三，嚴格治家。遵循圣賢教導(dǎo)，湖南讀書人出而為官，大多廉潔自愛，退而對家庭則管束嚴厲。他們最擔心的就是家中出紈绔子弟，出敗家子。湖南人嘴里的“化生子”，就是對有錢有勢人家中的不良子弟的輕蔑稱呼。凡是家教嚴格的家族，后世多半人才不斷，如湘鄉(xiāng)曾氏家族、湘陰左氏家族郭氏家族、邵陽魏氏家族、新化鄒氏家族、新寧劉氏家族、湘潭楊氏家族等等都如此。
其四，常以家書家訓作為家庭教材。湖南有文化的家庭，其一家之長的父親，多以家書為家庭教材。我們在整理湖南地方文獻時，許多名人文集中都少不了家書這個內(nèi)容。很多家族都有祖訓。衡陽金坑唐氏家族是個普通家族，也有祖訓：“善貽謀，慎擇配，交朋友，睦宗族，友兄弟，孝父母，重譜牒，展祠墓。”也有的家族有家教專著，如胡林翼的父親胡達源為胡氏家族寫了一部《弟子箴言》。
二、近代湘鄉(xiāng)曾氏家族是這些士大夫家庭的典型代表。
曾氏家族的先祖曾國藩是一個對家庭極有責任心的人，在他６０年的人生中，共寫了近１５００封家書，為近世中國留下一部廣為流傳的名著《曾國藩家書》。
這部家書記載了他的家教理念，主要體現(xiàn)在以下五個方面。
一是孝友。曾國藩說，他曾經(jīng)仔細研究過天下的官宦之家，其富貴多只一代便享受盡了，能延到第二代的很少。做生意的人家，如果勤儉的話，好日子可以延續(xù)三四代。耕讀之家，則可以延續(xù)到五六代。孝友之家的祥瑞，則可以延續(xù)到八代十代。
所謂孝，是指對長輩的恭敬順從；所謂友，是指對平輩的善意仁愛。只有又孝又友，家庭才會和睦。家和萬事興。所以一個家族的興旺，首在孝友。
二是勤儉。曾氏家書中出現(xiàn)最多的兩個字是勤與儉。他說，一個國家一個家庭的旺盛，都是因為克勤克儉所致。它的衰敗，也在不勤不儉上。勤勞奮斗，不怕苦不怕累，這是家庭致富的康莊大道。至于儉，不僅指精打細算、節(jié)儉過日子，它的更重要的意義，是在培育人的珍惜之心。人應(yīng)該對一切美好的東西，如自然資源、勞動成果、時間、生命、情誼等等懷珍惜之心。清代乾隆朝大學士陳宏謀說“惜食惜衣，非為惜財緣惜?！薄€能導(dǎo)致惜福。四弟才四十歲便經(jīng)常吃高麗參、鹿茸等大補之藥，曾氏委婉批評他“享福稍早”，要懂得惜福。
三是讀書。家中子弟的讀書如何，是在外帶兵打仗的曾氏最為關(guān)心的大事。讀書不僅讓人獲取知識改變命運，還可以使人明白道理、增益智慧、滋潤心靈、提升境界，甚至可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。曾氏對兒子說：“人之氣質(zhì)，由于天生，本難改變，唯讀書可變化氣質(zhì)?！彼幢闵碓谲姞I，也手不釋卷。每天晚上臨睡前，必定高聲吟誦詩詞歌賦。他說君子有三樂，第一樂便是“讀書聲出金石，飄飄意遠”。
他的家中沒有珍稀，唯一多的就是書籍。他老家富厚堂的藏書樓是江南一帶最大的私家圖書館。他的曾孫女曾寶蓀晚年在回憶錄中說，老家藏書樓是她童年時代的樂園。
四是睦鄰。曾氏的祖父很看重和睦鄰里，常說人待人無價寶。曾氏提出的八字家訓中的“寶”字，就是指的睦鄰。他告誡兒子：“凡親族鄰里來人，無不恭敬接待，有急必周濟之，有訟必排解之，有喜必慶賀之。有疾必問，有喪必吊?！?/p>
對待鄰里的態(tài)度，實際是一個對待外部世界的態(tài)度問題。和睦、友好、善良，應(yīng)該是我們對待包括鄰里在內(nèi)的外部世界的態(tài)度。
五是做讀書明理的君子。把兒女教育好，這是家教家風的根本目的。什么是理想中的好兒女呢？曾氏對此有明確的認識。他說：“凡人多望子孫為大官，余不愿為大官，但愿為讀書明理之君子?！?/p>
君子，就是人文素養(yǎng)好、人格健全的人。自己身為大官，卻不希望兒孫做大官。他認為，喜歡讀書、明白道理、人格素質(zhì)健全，這就是好兒孫。
什么樣的人，才是人格素質(zhì)健全的君子呢？他說一個君子應(yīng)該具備勤勞、儉樸、剛強、明智、忠誠、寬恕、謙虛、大度等品德。君子要靠自己的能力生活，可以過好日子，也可以過苦日子。一個君子，要做到不忮不求。所謂不忮，就是不嫉妒別人；所謂不求，即不貪婪。一個人消除了忮與求，心地則干凈。他還說，君子應(yīng)做到己欲立而立人，己欲達而達人。
去世前，他還語重心長地為家人留下四條遺囑：一為慎獨，二為主敬，三為求仁，四為習勞。他希望這四條能成為曾氏家族的祖訓，子子孫孫，世代謹守。
三、為確保子孫成為君子，曾國藩要求家人做到四點。
第一，從小事做起，養(yǎng)成好習慣。比如說，誠，從不說假話做起。勤，從不睡懶覺做起。謙，從不譏笑人做起。儉，從不坐四人轎做起。
第二，破除家人的特權(quán)意識。他討厭家人干預(yù)地方政務(wù)。他不準弟弟們過問府縣衙門之事，甚至勸父親杜門謝客。夫人歐陽氏帶著家人從老家到安慶。他吩咐，船上不能掛大帥旗，沿途不要驚擾地方官員。次子考舉人，他叮囑兒子，不可與官府往來，不可送條子，“進身之始，務(wù)知自重”。
第三，保持寒士家風。他常對家人說，雖為高官，但家中依然要保持寒士家風。做官是一時的事，居家過日子才是長久的事。過日子要務(wù)實，要樸素，不要慕虛榮，不要怕別人說你寒磣。他自己在外面，所居之室所穿之衣，完全是一派寒士作風。他要以身作則，維持寒士家風。
第四，不留錢財給子孫。他認為父母不應(yīng)當留豐厚的財產(chǎn)給子孫。子孫若不肖，錢財反而害了他；子孫若能干，自己可以有飯吃。
富貴人家的子弟之所以變壞，就在于他們有所依恃：一恃權(quán)，一恃錢。曾氏這樣做，是為了打掉這兩個依恃，讓他們一無所恃，只能靠自己奮斗，出了事則自己負責。
就是在這樣的家教家風熏陶之下，曾氏家族人才輩出，長盛不衰。
他的第二代有著名外交家曾紀澤、數(shù)學家曾紀鴻，第三代有著名詩人曾廣鈞、外交家曾廣詮，第四代有著名教育家曾寶蓀與曾約農(nóng)、著名化學家曾昭掄、著名考古學家曾昭燏，第五代有著名革命家曾憲植、著名畫家曾厚熙。
他的女兒、孫女將曾氏家族的家風帶到夫家，培育出第三代的著名實業(yè)家聶云臺，第四代的著名兵工專家俞大維、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俞大紱、北京大學女教授俞大縝俞大絪。
如今曾氏家族已傳到第八代，依舊家風清白子弟俊秀。尤為難得的是，兩百年來這個家族沒有出過一個放蕩子弟，也沒有一個刑事犯罪分子。
古人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，今人說富不過三代。一個曾經(jīng)顯赫無比的家族，能做到如此地步，世所少有。曾氏家族的經(jīng)歷，再一次證明了這個道理：清正的家風，可以給一個家族帶來綿延持久的福澤。（作者系湖南省作協(xié)名譽主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