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走后,我成了世間的孤兒。仿佛就在一瞬間,我像折斷了翅膀的鳥兒,失去了與世界的鏈接,墜入了深不可測的孤獨(dú)與恐懼。有人說,每一個人都是時代的孤兒,只有當(dāng)他體會到了這種蒼涼,他才邁過了迷茫的門檻,獲得了重生。
—— 致終已逝去的親恩
漏鐘仍夜淺,時節(jié)欲秋分。秋分時節(jié),大地一片金黃,處處洋溢著成熟、豐收、結(jié)晶、喜悅,這是母親最喜歡的節(jié)氣。秋風(fēng)漸起,秋意愈濃,我回到故園,站在母親曾經(jīng)與我相擁而立的地方,只想再一次邂逅人世間那最原始最純真的溫存與愛意??晌医K究再也無法牽到母親的手了,她離開我一月有余,她的房頂開出了一朵朵小花,這是她從世界的那端捎給我的唯一信物。
我閉著雙眼,任風(fēng)帶我穿過重重迷霧、越過層層山岡去尋找和追憶母親的模樣。那天,家兄告訴我,母親早上起床穿衣時,忽感頭暈想吐,短短幾分鐘,母親便倒地昏迷不醒,120送醫(yī)院搶救,腦部大面積出血......當(dāng)我從辦公室趕回老家時,母親已如一片秋葉般輕輕地落在床上,等著我感知她最后的幾絲心跳,等著父親來自天外的牽手。在那短暫而漫長的幾個時辰里,母親幾乎沒有動彈過,她是那么安詳那么寧靜,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幾十年來,自己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、如此瘋狂地去貼近她親昵她。我緊緊攥著母親因多年勞作變形的雙手,一次次呼喚一次次祈禱,求上蒼改變主意,放過我的母親。我撥弄她的白發(fā),我按摩她的雙腳,我甚至掰開她的雙眼,想讓她再看看我,哪怕只是一眼......
看著母親在我手里、眼里、心里一點點、一點點地變冷變輕變遠(yuǎn)變淡變無,像一縷輕煙,慢慢地消散化開,融入飄渺仙境。又像一捧流沙,前一秒還在我手心里散發(fā)著余溫,此刻便已杳去無痕,天人永隔。剎那間,我什么都聽不見,什么都感覺不到,只有姐姐們抽搐的臉、如雨的淚水、顫抖的雙手、一幀幀一幕幕在瞳孔里上下左右來回顛倒切換......
凌晨時分,老姑媽提來大桶溫水,認(rèn)真地小心翼翼地給母親翻身、梳洗、穿戴,從腳到頭,從里到外。她一邊哽咽一邊喃喃自語,“大嫂子,從今往后你就再也不用彎著腰身做人咯,再也不要吃苦受累了,你這一世吃苦吃飽了......你在世時很愛干凈,最精工講究,生前你就和我說過,一旦這一天來了,一定要我來親自給你整理。我?guī)湍闩猛淄滋?你就放心去見老大哥吧......”
應(yīng)是老天憐見,母親佝僂的身子就在那一刻徹底地柔軟了、放松了,原本嚴(yán)重彎曲的脊柱竟自然而然地回歸了原位。母親穿著她多年前早已準(zhǔn)備好的壽衣,靜靜地、挺挺地睡著了。她確實累了,黃土地的女兒、世間的棲居者,終歸要皈依大自然。
深夜,我跪在母親的靈前,細(xì)細(xì)的麻繩里,拉著母親十月懷胎的艱辛和堅韌。長長的祭文里,唱著母親的春華秋實、喜樂悲苦。就著跳動的燭光,我與母親最后一眼深情對望。
出殯那天,太陽格外毒辣,大姐和兄長先后住進(jìn)了醫(yī)院,我裹著滿身汗水鹽漬,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,經(jīng)過一座座橋、趟過一條條小溪、走過一壟壟田埂,穿過鄉(xiāng)鎮(zhèn)和村落,那是母親抱著我、背著我、牽著我跨過的溝溝坎坎,也有我陪著、攙著母親走過的大道小路。母親頂著烈日一一告別生命中那些熟悉又親切的面孔和場景,在她最愛的那片松樹林,在父親的身邊,完成了此生最后的跋涉。
.........
我緩緩打開濕潤的雙眸,扶著母親曾無數(shù)次撫摸過的光滑的欄桿,放眼對面的山丘,風(fēng)兒拂過,耳邊明明傳來了母親一聲聲親切的叮嚀:“六毛,好生呷飯,好生做人,好生干活,聽黨的話......”
至愛,不曾遠(yuǎn)離。真愛,永不失聯(lián)。
明月依舊在,寒塘渡孤魂。母親走了,我的行囊里不再有母親滿滿的關(guān)愛,我的行程里不再有母親久久的期盼。無涯的光陰長河里,母親將化成我的軟肋,永不能觸碰。
風(fēng)再起,我奮力展開翅膀,飛越舊時光,借太陽的力量擁抱命運(yùn)的無常,給母親送去最安心的告慰。
院子里的山茶樹打滿了花苞,金錢桔黃澄澄的在枝頭顫動,葡萄藤爬上了木架,爬山虎不懈不休地纏滿了整個石墻,母親親手栽的那棵蜜桃樹,明年也可以掛果了。
這是母親念念不忘的樂園,是我流連忘返的精神家園。
“露從今夜白,月是故鄉(xiāng)明”。再過幾日便是中秋,母親已去,月圓不再。
從此,山高水闊,相見無期,相思無垠。
2023年9月23日夜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