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立乎其大者,則其小者不能奪也,此為大人而已矣。 ——孟子
華夏民族精神,若用一個字去描述,就是“大”;用兩個字去描述,是“大人”;三個字,是“大丈夫”;四個字,是“大心體物”;六個字,是“先立乎其大者”;十一個字,是“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”。
中華文化中“大人”與“小人”之區(qū)分,也許并不固定于一個或一層;但如此之區(qū)分本身,卻是固定的。換言之,中華文化中之“大人”理想,是不可動搖的。
中華文化之“大”
我們翻檢中華文化史,最刺目之文字,就是“大”。孟子講“天道蕩蕩乎大無私”,是在“無私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;孟子又講“從其大體為大人,從其小體為小人”,是在“體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;孟子又講“先立乎其大者,則其小者不能奪也,此為大人而已矣”,是在“人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;孟子又講“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”,是在“勇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;孟子又講“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謂“大丈夫”,是在“丈夫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。
荀子講“明于從不從之義,而能致恭敬、忠信、端愨以慎行之,則可謂大孝矣”,是在“孝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;《大學》講究“國治而后天下平”,是在“學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;《禮記·禮運》講“人人為他,天下為公,不獨親其親,不獨子其子”之“大同”,是相對于“人人為己,天下為家,獨親其親,獨子其子”之“小康”而言的,是在“同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。
追求個人自我解脫之“小乘”佛教,在中土不易扎根,融入中華心靈者是講究普度眾生、大慈大悲(它完全不同于一般“慈”、一般“悲”)之“大乘”佛教,可見出中華對于“大”之偏好。
張載講“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”,是在“心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;管仲講“大德至仁,則操國得眾”,又說“大德不至仁,不可以授國柄”,是在“德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;《禮記·中庸》講“大德者必受命”,又講“故大德,必得其位,必得其祿,必得其名,必得其壽”,也是在“德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。
老子講“大道廢,有仁義”,莊子講“夫大道不稱,大辯不言”,是在“道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;唐代醫(yī)圣孫思邈講“凡大醫(yī)治病,必當安神定志,無欲無求,先發(fā)大慈惻隱之心,誓愿普救含靈之苦,……如此可為蒼生大醫(yī),反此則是含靈巨賊”,是在“醫(yī)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;朱熹講“大本者,天命之性,天下之理皆由此出,道之體也”,是在“本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;清初顏元講“常以大人自命,自然有志,自然心活,自然精神起”(《習齋先生言行錄》卷下),是在“人”之前加一個“大”字。
中華文化中,不是所有東西之前,都可以加“大”字;但確有很多東西,可以和“大”字相聯(lián)。
“大”字并不是隨便可以添加的。如“大德”、“大道”等等,在中華文化中,有其特別含義。再如“大孝”與“孝”就有很大不同,“大孝”是講原則、有條件,“孝”則未必。又如“大學”,就跟“學”有很大不同,數(shù)理化等具體科學,在中華文化系統(tǒng)中就只是“學”或“小學”,而非“大學”;“大學”是治國平天下之學問,是要具有普度眾生之情懷的。
又如“大勇”,亦不同于一般之“勇”。一般之“勇”只是“匹夫之勇”。臨危不懼、視死如歸,那才叫“大勇”;敢于承認自己心中之不直與不義、敢于向低下卑賤之人表示誠服,那才叫“大勇”。
同理,父慈于子只是“慈”,以慈己子之心慈他人之子,那才叫“大慈”;“大悲”亦然。行得正,有志向,是“丈夫”;“居天下之廣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),換言之,時時處處與“天下”掛鉤,那才叫“大丈夫”。
“父母生成我此身,原與圣人之體同,天地賦與我此心,原與圣人之性同?!?《顏習齋先生言行錄》卷下) 不明此理者,只是“小人”:“小人”是既“辜負天地之心”,又“辜負父母之心”;“大人”不然,“大人”是“能作主”、“敢作圣”的,是深信“圣人是我做得”的。
“大人”精神何謂
“大”字不可隨便添加,“大”字之于中華文化,有其特別深意。
關(guān)于“大人”與他人之關(guān)系,墨子有清晰之論述。他以“兼士”(“兼士”相對于“別士”而言)為“大”,以為“兼士”之關(guān)心他人比關(guān)心自己為重,對親友之衣食住行生死等關(guān)懷備至;能做到“言必信,行必果,使言行之合,猶合符節(jié)也”。
又以為“兼士”除了“視人如己”,還重功利,不過功利并非個人私利,而是指“上欲中圣王之道,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”,合于三代圣王(堯舜禹湯文武)者為之,合于三代暴王(桀紂幽厲)者舍之,有利于天、鬼、百姓者為之,有害于天、鬼、百姓者舍之。
“兼士”“法天”,是“大”;“視人如己”,是“大”;“厚乎德行”,是“大”;“辯乎言談”,是“大”;“博乎道術(shù)”,是“大”;“重功利”,亦是“大”。
墨子又以“兼君”為“大”(“兼君”相對“別君”而言),認為“兼君”能“先萬民之身,后為其身”,做到“退睹其萬民,饑而食之,寒而衣之,疾病侍養(yǎng)之,死喪葬埋之”;能做到視人如己,“為吾萬民之身若為吾身”;能做到“兼相愛,交相利”,“必為其友之身若為其身,為其友之親若為其親”。
關(guān)于“大人”與政治之關(guān)系,孟子有十分清晰之論述。他稱“大人”為“大丈夫”,認為“大丈夫”是“道德人”與“政治人”之一個綜合。在政治上“大丈夫”一定要謀求官位,因為他不謀得官位,便無以施展其抱負,便無以表現(xiàn)其“大”。
孟子有“士之失位也,猶諸侯之失國家也”之言,表示“位”對于“士”、對于“大丈夫”有相當重要性?!按笳煞颉敝韭毠ぷ骶褪恰爸稳恕?,“大丈夫”不做官便無以“治人”,一如農(nóng)民不種田、工人不做工便無以生存一樣。但與此同時,“大丈夫”又決不貪戀官位,因為他做官不是為了謀生,更不是為了發(fā)財。
“大丈夫”之“大”,正在于他是不談“利”字的,談“利”談“財”之丈夫不是“大丈夫”,談“利”談“財”之官不是“大官”。“大丈夫”做官,是要做“大官”,他做“大官”之惟一目的,是施展自己之政治抱負,“利”與“財”是永遠不計較,也永遠不值得計較的。
孟子有 “仕非為貧也,……為貧者,……抱關(guān)擊柝”之言,告訴你若為“脫貧”而做官,就做一個守門打更者(“抱關(guān)擊柝”即守門打更)算了,或者做一個“委吏”(倉庫管理員)、“乘田”(牲畜管理員)之類小官算了,千萬別去做“大官”。
孟子又有“位卑而言高,罪也;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,恥也”之言,告訴你若為“脫貧”而做官,計較“利”與“財”,同時卻又高談理想,那是一種罪過;在君主身邊、朝廷之上做“大官”,同時卻又不談?wù)卫硐?,或雖談卻無力實現(xiàn)之,那是一種恥辱。“位卑而言高”,不是“大丈夫”;“位高而言卑”或“位高而道不行”,也不是“大丈夫”?!按笳煞颉敝按蟆闭谟谒纫拔桓摺?,又要“言高”或“道行”。
孟子又有著名的“所就三,所去三”之做官原則:待之有禮,說話算數(shù),就去做;待之雖有禮,但說話不算數(shù),不去做。此其一。退一步,雖說話不算數(shù),但迎接時恭敬有加,就去做;不再有禮了,就離開。此其二。再退一步,饑寒交迫時能表示理解,并有接濟,也可以勉強去做,不過只是“免死而已矣”。此其三。
總之“大丈夫”不貪戀官位,就是有條件地,而不是無條件地去做官。這就叫做“可以速而速,可以久而久,可以處而處,可以仕而仕”(《孟子·萬章下》)。
“大人”與華夏民族精神重建
關(guān)于“大人”與天地之關(guān)系,哲學家馮友蘭亦有清晰之表述。他稱此為“天地境界”。認為具此境界之“大人”不僅能明了社會之全,更能明了宇宙之全;他是社會之全之一部分,同時又是宇宙之全之一部分;他貢獻于社會,同時又貢獻于宇宙;他于社會中堂堂地做一個人,同時又于宇宙間堂堂地做一個人。
他之行為不僅與社會有干系,且與宇宙有干系。他身不過七尺,卻可以“與天地參”;壽不過百年,卻可以“與天地比壽,與日月齊光”。
此處馮先生不過是總結(jié)中華文明中之“大人”理想,并沒有作過多發(fā)揮。孟子“至大至剛”、“上下與天地同流”之言,是“大人境界”;其“居天下之廣居”、“富貴不能淫”等言,亦是“大人境界”?!吨芤住废缔o“圣人與天地合其德,與日月合其明,與四時合其序,與鬼神合其吉兇”之言,是“大人境界”;莊子“游心于無窮”、“與天地精神往來”、“上與造物者游,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”等言,亦是“大人境界”。
中華文明之“大人”理想,包含著四個不可缺少之層面:第一步,突破自我之局限,放棄自我中心;第二步,突破人類之局限,放棄人類中心;第三步,突破地球之局限,放棄地球中心;第四步,突破外物之局限,放棄外物中心。
此等理想也許只是一種“烏托邦”,然其對于“急功近利”之現(xiàn)代社會,卻可以是一劑苦口良藥,有利于當前文化建設(shè)、“精神文明”提升以及民族精神之重建。具體講來,有如下意義:
第一,可以在時間上延伸人類之視野,促成人類目光之“遠”,認識到除了“現(xiàn)在”、“當前”,還有一個“將來”與“永恒”,讓人類多少也在乎一點“天長地久”;第二,可以在空間上拓展人類之視野,促成人類目光之“大”,認識到除了“家”、“國”、“地球”,還有一個“地外”與“宇宙”,讓人類多少也懂一點“遼闊無邊”;第三,可以在精神上提升人類之境界,促成人類心胸之“廣”,認識到除了“名”、“利”,還有“頭上星空”與“他鄉(xiāng)云彩”。(張耀南)